植物篇 甑中枸杞香动人

去年初冬偶然的机会，在一处海边发现大片枸杞，一时备感亲切，今年春天便惦记着，俗事疫情赶在一起，直到五一才终于成行。时隔半年，这片枸杞竟让我刮目，那长长的海岸崖边，满满都是野生的枸杞，它们根茎粗大地攀附，枝枝叶叶任性地撒开，青青翠翠蔓布成帘，声色未动却霸了一壁江山。

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枸杞如此茂盛地生在这样贫瘠荒蛮的地方。

与枸杞相识甚早，还是上小学的时候，我爸便引领了我对枸杞的最初认知。那时候我家住石岛，一楼，有个很小的院子，我爸在院子里栽下两棵枸杞。乡间野地里的枸杞多是匍匐状，我家的枸杞经由我爸修整而有了细细高高又嶙峋的主干，其上小枝披垂，颇有孟郊《井上枸杞架》中“影疏千点月，声细万条风”的曼妙。

枸杞名出《神农本草经》，我国北方大部分区域均有分布。在我居住的华北小城，小区绿地街边石缝，常常会发现茁壮生长的野生枸杞。在我国，栽种面积最大的要数西北地区的宁夏枸杞，而最与众不同的黑果枸杞，则生长在荒漠戈壁上。枸杞繁衍能力超强，枝条随插随活不说，枸杞果子还因为甜蜜的味道及鲜艳的色彩而成为鸟类完美的午餐，枸杞种子得以搭载“鸟粪专乘”，无论丘陵平原甚至滩涂潮间，只要落籽便疯狂发芽开枝，不畏海风肆虐，不惧腥咸盐碱，就像我发现的这一片。

不过今日对它，我意不在赞颂它的品性。“谁道春风未发生，杞苗试摘已堪羹。”正是春天好时节，令我蠢蠢欲动的是心头旧好的枸杞头呀。

小说《红楼梦》中，大观园内厨房管事柳嫂子说：“……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，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……。”北方的春天枸杞发芽不算很早，谷雨之时现出青绿的叶芽，几天之后，便有新枝枝枝挺立，那嫩嫩的枝芽尖我们叫枸杞头，也就是柳嫂子说的枸杞芽儿。摘下枸杞头，过不了几天，新的枝芽便又齐齐再出，反反复复，一直可以掐到立夏。

今年春天干旱少雨，海边风大且崖上贫瘠，这片枸杞并没有从前我家院里的肥大。我俯下身去，轻嗅属于枸杞那种生清的熟悉香气。少时很多个春日的清晨，我家院子里的枸杞还带着露水滴，我便迫不及待地挽个竹篮，跟我爸一起采摘院子里的枸杞头。我喜欢清炒的香，我爸则更陶醉于以蒜泥拌之下酒，那酒，也便是昨年吹弹可破的鲜枸杞果所泡。

那是一段湮远飘逝的岁月，也只能在回忆中了。

崖上枸杞胜在量多。不必刻意，一边赏玩海边的景致一边随兴而采，归来洗后淖水捞盘，那枸杞头绿如碧玉，青青柔柔，淑静迷妙，以蒜泥清拌，初茹有一丝丝苦，再啖有甜，素质又简淡的清香更让人唇齿间尽是山野之气。在我看来，枸杞头实在要算得野味中的翘楚了。

枸杞是古老的植物，诗经《小雅》中有：“陟彼北山，言采其杞”、“山有蕨薇，隰有杞桋”，那是人们对枸杞最懵懂、最浅层的初始认识——可食；及至战国，我国医药学家便已发现其药用价值，之后历朝历代的医药学家们皆有枸杞“浑身是宝，补气滋肝、延年益寿”之神奇功效的记录。唐代以后，枸杞不仅药用价值得到重视，饮食也渐渐流行，唐宋时人多栽种枸杞，并将它的苗叶当作蔬菜，吃法也越来越复杂，种类越来越多样，什么枸杞粥、枸杞酒、枸杞汤、枸杞茶、枸杞菜肴……，烹饪方法也层出不穷，蒸、煲、泡、酿……，枸杞饮食渐渐成为一种社会风尚。

历代诗人对枸杞也是不惜笔墨，更深知其味美。苏轼其子苏过写枸杞“霜根酿我醪，色味两奇绝”；陆游赞美它“松根茯苓味绝珍，甑中枸杞香动人。”杨万里欢喜说“夜吠仙苗喜晚尝”，乐史有“千年枸杞当晨餐”，林洪的《山家清供》更有“山家三脆”：“嫩笋、小蕈、枸杞头，入盐汤焯熟，同香熟油、胡椒、盐各少许，酱油、滴醋拌食……”

崖边收获不小，大朵快颐之余，免不了群里显摆。好友入了心，上周回老家，顺手拍了他家枸杞的照片发过来。见那老房墙头之上，枝条细密披挂婆娑，漏斗状的紫色小花娟秀淡雅地点缀在森森绿叶间；枸杞老干粗砺嶙峋，他以手握之比量，要有小臂那么粗吧。我正起哄着嚷嚷要去好友家掐枸杞头，脑中却忽地一下轰然，眶中瞬间积了水——我爸曾说，等他老了，要把长成的枸杞刨出来修成拐杖——

好友家这枸杞要算得“长成”的样子吧。可是我爸他，离开已然近30年，时过境迁，我家枸杞也早不知哪年哪月被哪位租户偷偷砍掉了。恍惚中，它嶙峋的老干承载着那么多年的悲辛与无奈，有暂时忘却的羁绊，无从计较的无情，没有余地的跌宕，不知所措的惶恐，不动声色的权衡，冰河铁马时不时入梦的今天……

我想要的，只不过是那枸杞头与舌尖缠绵的美味。枸杞清香而又安静的爱，其实一直抚慰着我内心深处某个地方。

青苔要开花--第208篇

冬凝，70后，在梦想中一意孤行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。擅写植物静默，也道生活纹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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